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鏡面迷宮-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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鏡面迷宮-3

雖然不能對鏡面本身造成傷害,但不妨礙林逾閑庭信步,用手指一路彈開鏡中倒影的腦門。

大部分鏡像和他們並無差異,只在表情等細微處偶爾洩露一點情緒。

林逾慢吞吞走著,鏡像“林逾”也都逐漸主動遠離,盡量不給他彈腦門的機會。

就在林逾懷疑起“探路者”的安危時,走神的須臾,迎面一大塊冰冷“鐺”地被他一撞,身後傳來眾人倒吸冷氣的聲音:“林、林指揮,你沒事吧?”

林逾沈默著退後幾步,揉了揉生疼的鼻尖和額頭。

鏡像裏映出克洛維斯他們飛速跑來的身影,不過鏡子裏的“林逾”和他一樣皺眉,倒是“克洛維斯”見他吃癟,毫不留情地指著他們大笑起來。

林逾:“……”

他總會懷疑鏡子裏投射的是克洛維斯的真實心情。

不過轉回頭看到克洛維斯真誠的關切表情,林逾又抿抿唇:“沒事。”

人在鏡面迷宮,哪有不挨兩下撞的。

蔡遼及時幫他緩解了疼痛,鏡內的“蔡遼”也在幫“林逾”治愈。

迷宮內一時寂靜,林逾張了張口,卻見面前的鏡面忽然變成了剛才被克洛維斯打碎的那一扇。

龜裂的裂紋尚且盤踞在上,猙獰得就像把他四分五裂了一般。

“誒——”路德也註意到這一變化,“鏡子怎麽變了?以前沒這情況啊?”

蔡遼更是嚇得半晌不敢動作:“鬧、鬧鬼?”

還是茱莉亞和克洛維斯下意識拉過林逾,雙雙擋在鏡子和林逾之間,一人持刀一人舉槍,審慎地等待林逾指令。

林逾皺著眉頭擡手:“以前不會這樣嗎?”

“不會啊,從沒見過這種情況……不過我也就是第二次進來而已。”

蔡遼一溜煙兒縮到茱莉亞背後躲著,忙不疊幫腔:“我來過三次了,絕對沒有過這樣的先例!”

還沒等他再度提出“鬧鬼”的猜測,卻見鏡子裏映出林逾微勾的唇角。

無視了“林逾”微帶恐嚇的神情,林逾笑意愈盛,徑自對鏡面點了點頭:“我知道了,你過來吧。”

下一秒,他面前的鏡子又一次更換為嶄新的幹凈鏡面。

正在眾人不解之際,林逾拍了拍克洛維斯的肩:“踢碎它。”

對於林逾的指令,克洛維斯從來不會猶豫半秒。

膝蓋猛地擡起向鏡面重重一踹,“劈啪”的清脆聲即刻響起。不等林逾要求,克洛維斯繼續向著鏡面猛踢。

雖然不精體術,但踢碎一塊玻璃還不至於讓克洛維斯為難。四濺的、險些傷及克洛維斯的玻璃也在林逾的眼神下無聲蒸發,隨著一片片殘片的崩落和重組,鴉雀無聲的眾人漸漸看清了鏡後的光景。

新生的鏡面上,浮現出一個完整的郁郁。

“指揮,跟我來。”

容納著郁郁的鏡面在迷宮中反覆移位更疊,她成為最直白的路標,一邊在鏡中奔跑,一邊用“置換”移動著這塊固定的鏡子提示方向。

幾乎同時,在郁郁的鏡面中映現出一棵飄搖的綠芽。

綠芽很快長成搖曳的粗壯藤蔓,循著藤蔓蔓生的方向,林逾等人跟隨郁郁一路疾行,很快停下腳步。

郁郁指了指身邊的鏡子:“這是段指揮,是他先用‘種子’找到了我。”

克洛維斯如法炮制踢碎了段星淵所處的鏡面,兩名“探路者”已然出現,只剩下霍勒斯下落不明。

林逾平息一會兒呼吸,問:“你的種子沒留在霍勒斯身上嗎?”

鏡子裏的段星淵皺了皺眉:“我為什麽要留在他身上?”

在他看來,提前留在郁郁身上已經是對林逾隊伍莫大的善意。

如果讓他擔任“思考者”,他現在已經直接通關了也不一定。

段星淵的“種子”能夠暫且寄居在某人身上,既能短期激發對方的身體潛能,又能以植物生長的姿態引導對方向同類靠近——也因為這一特性,同時間內“種子”只能寄居兩人。

當林逾把他確認為“探路者”,段星淵第一反應就是給他們留下種子,然而林逾距離太遠,一時之間他只能就近拋給同為“探路者”的郁郁。

幸好郁郁沒有讓他失望,看來林逾的隊伍的確還算靠譜。

壓下心中微妙的讚許,段星淵抱起胳膊:“走吧,我已經找到核心鏡面了,用不著霍勒斯。”

“誒,段指揮這不是很適合做‘探路者’嗎,下次把‘種子’留到我身上吧?”

段星淵用冷哼回應了他。

林逾笑瞇瞇跟了上去,直到段星淵加快速度,很快消失在鏡面的範圍之外。

不過段星淵的確有他驕傲的資本,不僅茱莉亞他們說過段星淵是前團隊第三的指揮,在僅僅幾次的迷宮經驗裏能把自己的優勢發揮的淋漓盡致,也可見段星淵本身能力不俗。

似乎是發現了林逾對段星淵的興趣,茱莉亞小聲介紹:“段指揮平時不是這樣的,他現在是……心情不好。”

“心情不好?”

茱莉亞的聲音更低了:“昨天有一名考生小紅花清零被抹殺,那是段指揮的隊友。”

林逾表情微肅,他回憶片刻,想起論壇裏的確提到,假如‘救世主’遇難,災難將會降臨現實的星域。

而霍勒斯已經“喪生”在紅潮之中,說明災難已經降臨了至少一次。段星淵隊友犧牲的時候,他們應該也還是十五名“救世主”的一員,時間倒是剛好合上了。

林逾低聲問:“他們的積分位列第三,不能兌換小紅花給隊友嗎?”

茱莉亞的表情又變了變,好一會兒,她嘆息回答:“段指揮想要保留‘救世主’的發言資格,兌換小紅花的時候,大概是低估了小紅花的耗費……段指揮還相信軍區會派人來救呢。”

“什麽相信軍區,”路德也聽到他們的議論,撇撇嘴加入其中,“這些日子大家都看在眼裏,段星淵就是不把人命當回事,什麽隊友同學,他才不在乎。”

茱莉亞反駁:“那些都是謠言。”

路德嘖道:“蒼蠅不叮無縫的蛋,段星淵要是真的問心無愧,自然會有像林指揮這樣自證的機會。”

路德會有這樣的反應也不奇怪。

指揮系中本來就有這樣的存在,他們不在乎隊友和同事,只把非指揮系的人員視作一次性工具。而且這類人在指揮系裏的成績往往不會太差,因為他們真的能做出成果,只是相較而言風評不太好。

就段星淵對霍勒斯的態度來看,也是很典型的異能者對普通人的輕蔑。

如果說段星淵是那類利益至上的指揮系,在林逾看來也是情理之中的結論。

“他的隊友是被誰淘汰的?”林逾出聲打斷他們無意義的爭論,並把“死”和“抹殺”這類不太好聽的字眼換了更委婉的說法。

茱莉亞答:“隊友是小綿羊派,但被護理員逮捕了……”她停頓一陣,不情不願地說,“護理員是陸惟秋。”

唔,老熟人啊。

他也拿到了“護理員”的資格嗎?

……倒是不意外,畢竟陸惟秋那張棺材臉真的很適合嚇小孩。

不過陸惟秋為什麽自損一朵小紅花也要送走段星淵的隊友?

難道是為了間接阻止段星淵借“救世主”賬號和軍區聯絡?

只有這個答案比較合理,畢竟陸惟秋不像是因為私仇而損人不利己的類型。

郁郁一直停在原地等待,見他們終於有了結束的跡象,立刻問:“指揮,現在去找段指揮嗎?”

段星淵已經跑出好遠了,沒有她來引路,恐怕又要和隊伍失散。

但林逾對她搖了搖頭:“找一下霍勒斯。”

“什麽?找霍勒斯?!”

這回不僅僅是已經離開的段星淵,連蔡遼和路德也無法理解林逾的用意了。

霍勒斯不過是個普通人,一點作用沒有就算了,林逾竟然還想浪費時間去找他。

在一眾異能者的眼裏,這已經是無異於聖母的選擇了。而在戰場裏,最讓人不能容忍的就是聖母行徑。

他們全仰仗著郁郁和段星淵的異能優勢才能順利到此,難道要為了霍勒斯把優勢都浪費嗎?

“林指揮,你是同情那家夥嗎?”路德問,“我直接說了,他不僅沒異能,智商和體力也都不行,就算出了迷宮又能活幾天?你在迷宮裏保他一命,他也幫不上什麽忙,你何苦呢?”

蔡遼也跟著點頭:“他很明顯就是個小人,不如就讓霍勒斯在迷宮裏吃一塹長一智,這才是為他好。”

林逾笑了笑,沒有解釋。

路德和蔡遼沒有說錯,霍勒斯確實在戰場上的價值就僅僅是“沒用”的“小人”。

但如果是艾利亞斯在此,一定會對他們的論調感到錯愕。

因為艾利亞斯是傳統的軍人,也因為自己的隊伍裏都是善良的、純粹的軍人,所以他們很容易忽略外界。

事實上,軍校的篩選機制正在逐漸暴露它的問題。

設立機制的初心本該是“為了保護占據主流的弱勢的普通人”而“要求軍人面臨更嚴峻的危險”。

又因為軍人面臨著更嚴峻的危險,才會“偏向選拔優秀的異能者”,並“給予優厚待遇,與他們的付出對等”。

然而,近乎瘋狂地控訴制度不公的周閔、寧可犯罪也要把奧賽爾催化成S級異能者送入軍校的奧賽爾父親、僅僅因為自己有上將爺爺和少校父親就瘋狂陰謀論的網友……

因為“保護”,所以“危險”;

因為“危險”,所以“補償”。

最初的理想卻已蒙塵,人們簡略地將之認定成“因為是異能者,所以當軍人,所以高人一等”。

這些制度早就被異化,因為人心永在流變之中。

路德也好,蔡遼也罷,他們本身無錯,但也反映著整個社會的病態。

對待隱隱高出一等的段星淵,他們心有不安,唯恐遇到傳說中唯利是圖,不顧戰友性命的自私指揮;

而面對霍勒斯這樣的普通人,他們也天然有著作為異能者的高傲一面。

林逾在心裏輕嘖。

這種秩序真的還有維護的必要嗎?

這幫自私利己的烏合之眾還要在宇宙裏存在千年萬年,真的有意義嗎?

“我現在就去。”郁郁的話音截斷了路德和蔡遼的談論,她毫不猶豫繼續在鏡中世界裏游走。

不多時,隱隱的低哭聲從鏡中傳來,郁郁一路拖拽著霍勒斯的衣領,把他拉回到身邊的鏡子。

段星淵的“種子”依然在指引方向,林逾等人再次跟隨郁郁前進。

路德和蔡遼沒有再說話,他們最終尊重林逾的決策。

茱莉亞也沒有任何發言,她大概還在生氣路德對段星淵的誹謗。

克洛維斯單手勾著林逾肩膀,緩行中,他貼在林逾耳邊問:“你是想行善積德嗎?”

林逾的眉梢向上微揚,很驚訝他會生出這種揣測。

“難道不是被我哥傳染了善心,對普通人有了保護欲?”

“要聽實話?”林逾壓低聲音,“護理員有三朵花。”

克洛維斯:“……懂了。”

林逾說得對,霍勒斯有三朵小紅花,即使被他們丟在迷宮也不過損失一朵。

要是在這裏結仇,等霍勒斯出去不知道會怎麽發瘋;

但要是留下好感,霍勒斯的“護理員”身份說不定還有作用。

會以為林逾善心大發的自己真是蠢爆了。

不過他能知悉林逾的真心,其他人卻都未必。

路德等人大概多想了一會兒,越發感念林逾的善良,看他的目光從敬畏變得信賴。

而被郁郁拽著走的霍勒斯意識到得救,遲鈍如他,過一陣子也看向了林逾。

“林、林指揮,郁同學……”霍勒斯艱難地發出聲音,眼裏甚至閃爍淚光,“謝謝您,謝謝你們救我。”

林逾“啊”一聲,溫情脈脈地掃他一眼:“沒關系,我應做的。”

路德哼道:“也就林指揮這麽好心了,你可記得你自己說的,出去了不要恩將仇報。”

克洛維斯:“……”

他的戰鬥系同學真的很好騙。

核心鏡面早就被段星淵找到,這也是獨屬於“思考者”的戰場。

只有這裏不同,這裏是唯一僅“思考者”可以攻擊的鏡面。

鏡面被一分為二,兩道同樣穿著白色長袍的等高身形浮於鏡面。

他們同樣壓低了帷帽,垂首含胸,看不清外表。只有陰翳下露出一雙嘴唇,一人下耷、一人上揚,以此微妙的差異區分二人。

“你好呀,‘思考者’。”

笑著的人是一名女性,嗓音甜美清脆,剛一出聲,林逾便揚了揚眉。

“我們身後是兩條不同的道路,你可以問我們一個問題,我們當中一個人只會說真話,另一個人只會說假話。

“當然,只能問一個。最後選擇哪條,就推掉那面鏡子吧~”

段星淵已經禁不住嗤笑出聲。

這個問題早就是老生常談,虧他還擔心林逾遇到什麽千載難逢的問題,沒想到就是這麽一個平平無奇的東西。

只要問“另一個人會指哪條路”,再反選另一條路即可通過。

因為說真話的人知道另一人會說謊,指出的便是錯路;

而說假話的人自然而然就是說謊,指出的也是錯路。

指揮系不可能被這種低級難題難倒,段星淵已經期待起最後的積分清算了。

然而林逾並沒有如他所願地即刻答出。

恰恰相反,林逾站在那面鏡子之前,微笑著陳述:“我投稿了。”

女聲問:“什麽?”

“在萊希特家族的最後一晚,作為家庭教師的我按照郵件提示,向報社投稿了一篇文章。”

畢竟那些很容易被忽視的“資料更新”裏確切寫著,“請在不驚動家庭成員的前提下調查事情內幕,並適時向報社投稿、聯絡,洗清萊希特家族的冤屈。”

“筆名雅各布,我窮盡畢生所學表達了對‘埃爾法拉’的喜愛,並懺悔了對萊希特造成的傷害。”

林逾問:“你認為這是真話還是假話呢?——埃爾法拉。”

畢竟她都沒有隱藏屬於畢瑯的聲線。

在異能“謊言”的影響下,如果他真的老老實實去做選擇,反而會被埃爾法拉誤導也不一定。

埃爾法拉猛地一怔,又聽林逾繼續道:“亞當有話帶給你。”

“……你說。”

“雖然我不理解你到底是以什麽形態存在世上,但他說,希望你們好好生活、平安順利、永遠自由。”

埃爾法拉揚起了頭,她的帷帽無聲脫落。

依然是畢瑯的面孔,但是長發披掩,看不清她的神色。

埃爾法拉張了張嘴,似乎想說什麽,卻又吞下了全部的話。

另一邊的白袍人終於開口,帶有明顯的變聲器,用遲緩的語調詢問:“所以你選擇哪條路?”

“啊,真的要選嗎?”林逾笑瞇瞇反問,“既然是埃爾法拉,那麽從規則出口的時候就是假話了吧?”

“你不相信?”

“我相信,畢竟‘謊言’誕生就是為了讓人相信的。”

林逾微微傾身靠近了鏡面,尤其靠近埃爾法拉的那一邊。

他歪歪頭,再次詢問:“所以你相信我嗎?”

相信“雅各布”曾向報社說明自己對“埃爾法拉”動心;

相信他帶來的亞當最後對兒女的關切。

相信謊言誕生就是為了使人相信。

埃爾法拉沈默地偏過頭,輕輕笑嘆一聲。

“林逾,我的神明,真榮幸在死後反而得到您的體貼。

“假如您真的願有一時片刻相信我……我身後是山羊的號角,他身後是綿羊的道路。敬請選擇。”

林逾對她微微笑著:“我姑且信你,無論真話假話。”

卻在下一秒,兩人並存的鏡面同時生出裂縫。

埃爾法拉和另一人都不意外他的抉擇,他們只是輕輕垂首,埃爾法拉面上露出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。

晶屑崩散如煙。

“——但我有自己的路,和你們任何人都無關。”

艾利亞斯知道自己不該睜眼。

可當女聲響起的瞬間,剛才還寂靜無聲的身後遽然爆發出吵鬧的人聲。

它們中有嬰孩的哭泣、兒童的歡笑、少年的口令乃至青年的低語……艾利亞斯太熟悉那些聲音,那些語言,因為它們無一不是出自他口,全都是僅他和母親索菲婭彼此知悉的對話。

如果不是這一刻的嘈雜,艾利亞斯甚至不曾意識到自己二十一年的人生裏,竟然和母親有過這麽多的交流。

索菲婭的嗓音暌違日久,卻還是帶有她清冷的柔和:

“艾利亞,到媽媽這裏來,讓媽媽看看你。”

“艾利亞,你能做到的,媽媽知道的。”

“艾利亞,你未來是家族的繼承人,媽媽希望你更優秀。”

“艾利亞,媽媽只剩下你了,你一定要努力。”

“艾利亞,媽媽願意為你付出一切,你知道嗎?”

“艾利亞……”

鏡子裏傳來女聲溫柔的呵哄:“艾利亞,家族是要到你手裏的,只要你能好好的,媽媽為你做什麽都願意。”

艾利亞斯屏住呼吸,又退了半步。

明明早有預料,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的心病,他才那麽堅定地閉著眼睛。

可他都已經逃避到這種程度,竟然還是不能放過他嗎?

甚至在無法視物的茫然中,艾利亞斯疑心自己面前正響起一串腳步。

那串腳步一步步走向他,呼喊著他的昵稱,濃郁的香味也隨她的步伐撲來。

艾利亞斯退得越發的急,幾乎是成人後第一次慌亂到這種程度,直到背脊“砰”的撞上鏡子,嘈雜的人聲漸弱,艾利亞斯才意識到不是鏡子的聲音小了,而是自己的呼吸聲打亂了所有。

胸腔如一只拉扯的風箱,喘息聲都是他落荒而逃的罪證。

艾利亞斯蹲了下來,額角沁出的熱汗讓他稍微找回了些許平靜。

可是被他靠著的鏡子也傳來衣料窸窣的聲響。

下一秒,女聲在他身後響起:“艾利亞,你可是馮·維爾的孩子,怎麽能露出這種表情?”

“我自己過得晦暗、過得失敗也無所謂,

“但我要讓他們知道,艾利亞就是最好的繼承人。”

艾利亞斯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
玻璃籠中無數的眼睛也同時望向了他。

那些碧藍色的、向來為人稱道的、理應溫柔包容如一片海洋的——馮·維爾家族標志一般的眼睛,同一時間死死盯住了他。

害怕、質疑、嫉妒、慌張。

不屑、鄙夷、冷漠、憤怒。

憎惡、傲慢、哀求、悲傷。

醜陋的情緒堆滿了美麗的眼眸。

這怎麽可以是他的眼睛?

漸漸衰弱的人聲中,猛地爆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叫。

緊隨其後,清脆的巴掌聲響徹整座迷宮。

“……你這樣對得起家族的栽培嗎?!”

可下一秒母親又比被打的少年更先一步低頭,捂著自己美麗的臉龐,眼淚如珍珠一般滾落。

她傷心極了。

艾利亞斯必須是完美的。

因為他的父親、他的祖父、他的所有先輩都是完美的。

他們每一個人至死都捍衛著貴族的“完美”,一絲瑕疵都不能有,哪怕被子彈穿透心臟也要挺拔如常。

“艾利亞,你的父親是馮·維爾家族的家主,你的母親是馮·莫裏家族的長女。

“你生來就是貴族,你應該懂得你的使命。”

這些牢籠漂亮得像一座座宮殿。

剔透的玻璃無礙於展示獵物的美麗,金發碧眼的孩子們在籠中盡情演繹著“自己”。

他們或在天鵝絨的座椅上晃蕩雙腿,彈奏根本無法理解的鋼琴曲;

他們或端起比身體更重的槍炮,孤身一人沒入封鎖的叢林;

他們或登上最高的瞭望燈塔,於星圖的千萬光點中尋覓著父親所乘的飛船。

然後聽聞警報聲與人聲爆炸般的噪亂。

他被裹挾其中,呆滯地接受仆從幫他更換一身肅穆的正裝。

人們竊竊私語,外部抨擊著星盜的殘忍,內部議論著路易斯的情人。

年幼的孩子卻很明白,異能退化的父親已然讓馮·維爾蒙羞,只有他死去,一切才有可能及時止損。

而他寡言的母親正在前所未有地嘮叨:“艾利亞,向我發誓、向馮·維爾發誓……說你絕不會成為第二個路易斯,說你絕不會自甘墮落。艾利亞,你快說啊。”

我會說的、我會說的。

艾利亞斯在心中反覆發誓,嘴唇卻顫抖著不發一言。

他想說啊,他當然想說。

他是那樣渴望踮腳擦去媽媽眼角的疲憊,如果能有辦法為媽媽分憂,付出任何他都是願意的。

因為媽媽這樣愛他,為他甘願承受著外界的壓力。

他卻無法成為值得媽媽驕傲的兒子。

甚至以他卑劣的品格,竟然在偶爾時質疑媽媽對父親的作為。

明明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基於她愛他,她愛這個家庭。

——這是何等的任性狂妄。

——這是何等的自私自利。

艾利亞斯忽地暴起,他那雙飽經沙場的手甚至無法端穩手/槍。

子彈如雨一般殺向鏡面,無數的倒影在玻璃碎裂中殘缺崩壞。

然而,仍有遙遠的人聲在他顱內作響。

“讓我確認一遍您的信息……艾利亞斯·馮·維爾,男,14歲。

“好的,很榮幸擔任您的私人醫生,能夠接手馮·維爾的樣本是我職業生涯至高的榮幸。”

手術完成,珀西亞姑姑接走了他,而他全部的生物樣本將由家族留存。

這是為了防止他如父親一樣過早地死去,有生物樣本的存在,哪怕來不及聯姻生子,家族也能選拔出一個橫空出世的“後代”。

“艾利亞,你在想你的母親嗎?”珀西亞總能看穿他的心事,那天也不例外。

艾利亞斯平靜地整理袖扣,擡眼時從容如舊。

“姑姑多慮了,”少年微笑著回答,“我絕不會重蹈覆轍。”

“我絕不會重蹈覆轍。

“我會銘記,我的所有來自馮·維爾,我願意為馮·維爾奉獻一切。”

我願意為馮·維爾奉獻一切。

我理應做一代成功的家主,這是我的使命。

“你必須為馮·維爾奉獻一切!

“你必須成為最好的家主,這是你的使命!”

鏡子裏傳來浮誇的掌聲和歡呼,兒童和少年都不見了身影,取而代之的,是一位窈窕的、高貴的女性。

女人或在窗前作畫、或在榻上看書、或在會議室裏淡漠地藐視眾人。

偶爾她的身邊會綴上一個孩子的背影,但女人只是自顧自地走在前面。

其實索菲婭從來不是沈默避世的性格,否則她不可能在路易斯過世後為兒子爭取到大把的勢力支持。

哪怕沒有異能、沒有軍銜,索菲婭也能以上將遺孀的身份躋身第四軍區決策層,其手段和心性都不是普通人能夠相比——毋庸置疑,索菲婭是一位傑出的謀略家。

她一生最光輝的兩個時刻,

一是在路易斯死後和珀西亞共同接手第四軍區;

二是在艾利亞斯從其他軍區學習歸來當天,“體面”地將權力歸還給這個馮·維爾家的長子。

艾利亞斯沈默凝視著鏡中的女人。

他知道自己恐怕無法離開這座迷宮了,因為他只剩下擊碎鏡子的選擇。

然而“索菲婭”也只在安靜地畫畫。

盡管她並不喜歡畫畫,只是因為畫家可以作為一份體面的職業,配得起馮·維爾家主夫人的身份。

事實上,索菲婭真正喜歡的是留在軍區高層,和路易斯、珀西亞這些身負異能的“天才”一起指點江山,用戰果捍衛貴族的高傲,證明她絲毫不遜於那些異能者。

“媽媽,我一直很想問你。”

艾利亞斯撫上鏡面,他的話音遲緩而溫柔:“在我親口把你請出決策會的那一刻,你是在為自己失去權力而懊惱,還是欣慰我終於為馮·維爾的榮耀奉獻了‘一切’?”

奉獻他的生命,從生到死都佩戴馮·維爾的頭銜;

奉獻他的基因,從祖輩到後代都維持著千人一面;

奉獻他的天賦,從理論到實戰從不輸給別人半步……

奉獻他異能退化被家族遺棄的父親,奉獻他野心過大危及家族核心的媽媽。

而“索菲婭”淡然地俯視著他。

任由艾利亞斯雙膝跪下,蜷伏在冰冷的鏡子跟前。

“……”艾利亞默默合上雙眼,“對不起,請您不要回答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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